这个问题的起源是《武汉晚报》的新闻：
“44岁的肖女士和丈夫努力一年之后，终于如愿怀上二胎，但是13岁的女儿雯雯（化名）百般不愿意，相继以“逃学”、“离家出走”、“跳楼”相威胁。在女儿尝试用刀片割手腕后，怀孕13周零5天的肖女士不得不含泪到医院终止了妊娠。”
事件本身令人唏嘘难过，但随着问题继续发酵，来自各方的意见变得越来越有意思。尤其是今天我看到了微博上@宁财神（或和菜头）的说法：
“智商堪忧啊。我问你：如果有人问你拿走一半存款，要不要和你商量一下，征得你同意？（当然要！）那好，你爸妈生一个弟弟/妹妹出来，是不是立即分掉了未来你继承家业的一半？分掉父母关爱的一半？那为毛不需要和你商量？（口口声声说和孩子平等相处的土锤们在这个问题上顿时原形毕露 ”
此微博引来了@押沙龙的如下转发意见：
“父母有养育孩子的义务，没有把家产留给孩子的义务。钱是父母的，不要说留给弟弟妹妹一半，就算死后把钱全捐给慈善机构，也不需要跟孩子商量。”
这两个观点，看着都很有道理，都能自圆其说。只是，它们的前提是很不一样的，隐含了两种不同的价值观，都是关乎于个人与家庭（族）的关系。宁财神（或和菜头，以下简称“宁”）的观点，隐含的前提是，在关乎或者影响整个家庭乃至家族成员的问题上，个人的决定要考虑到对整个家庭的影响。这类事件上，你不再是独立的一份子，你不再具有独立的人格（没有贬义），你的考虑不能只包含自己。而押沙龙（以下简称“押”）的观点则更简洁直白，听起来似乎有点偏激，但是又那么政治正确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，不用管别人的感受，就算是亲生儿女也不例外。在他看来，生孩子，就属于这样的“自己的事”。
换个例子，也许这两种观点的分歧就会更清楚一点：儿女找对象的时候，要不要考虑爸妈的意见？
按照宁的逻辑，找对象不只是你自己的事情，要考虑到对家庭影响的方方面面。比如城市的女孩，找个“凤凰男”，是不是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很大麻烦？父母的负担会不会变得沉重？与来自乡下的公婆相处会不会有问题？应对夫家的亲戚会不会疲于奔命？说到这儿，我想起了前不久《界面》对项飚的采访，他对于当前中国社会婚姻的一些观点：
“现在的婚姻，倒得出一个有意思的悖论，它是以个体幸福为中心，但又是在父母家庭强烈干预下的理性计算。这个有点拧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？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不平等。父母对婚姻的项目性计算，就是为了维持不平等的再生产，获得的东西千万不能失去，没有获得的东西一定要去争取。绝对不能让婚姻成为一个再分配机制。其实婚姻可以成为有意思的再分配机制，有钱的跟有才的人结婚，没才的学点才，没钱的也拿到点钱，现在这个不允许了。拒绝再分配，这是中国一个重要的社会心态。”
而按照押的逻辑，找对象这个事情完全就是自己的事，和父母无关。这里，要说明一点：找对象和父母无关，是说这个事情是自己来决定，不是父母决定，或者说不必一定要参考父母意见。操作中，你可以决定要不要考虑父母的意见（比如父母可能会关心对方是否门当户对，学历职业是否匹配），只要是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的就行。就是说，你有不考虑别人意见的自由。而且，决定自己的事并且没有考虑别人（不管是不是家庭成员）的意见，不会让你有道德上的负罪感，家庭成员或者社会也不应该施加给你这种负罪感。就算你找了这个对象，最终客观的结果是拖累了家庭，那也是你的家庭成员愿意照顾你而背负上的，他们有不管你、让你自己承担一切后果的自由，只是他们放弃了，或者说只是因为他们太爱你了而不愿意你受罪，你也不必因此而负疚。对自己的事情做决定的时候，子女并没有义务去考虑父母意见；同样地，子女也就没有义务要求父母为子女的自由选择来买单。自由人格当然有代价。大多数的家庭伦理惨剧闹剧，根源都是父母子女对于自己的自由和义务拎不清，尤其是中国家庭。这个事情往前走一步，就是孔融的观点——“父母于子无恩论”，此处不赘叙。
所以，回到这个“生二胎要不要考虑现在孩子的意见”的问题上来，我非常同意押沙龙的观点：生不生孩子，完全是夫妻俩自己的事情。遗产怎么分，孩子多了怎么爱，那是夫妻自己决定的事情，没有人有权力去代替夫妻俩决定这个事情，亲生女儿不行，社会舆论不行，政府也不行（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上中国政府其实是可以干预控制的，比如计划生育和单独二胎政策，但这不代表政府做了就是对的）。在此事件之中，这对夫妻当然可以出于对女儿的疼爱（也许“溺爱”更恰当一点），忍痛割爱做流产手术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女儿就有权力要求他们这么做。假如他们没有顺从女儿的逼迫，而是选择保留腹中胎儿，由此引发（大）女儿的极端行为乃至真正的自杀，那他们在“要二胎”这件事上也没有做错什么。若真到了那一步，要反思的或许是他们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，没有给她正确的对于（自己的和他人的）生命和自由的观念，从而导致她走到极端。至于他们“要二胎”的决定，是绝对不应该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苛责的，他们自己也不应该有愧疚。
这几个自由——做决定的自由，做决定时考虑不考虑某些因素的自由，只要是自由决定就不会受到指责的自由——搞清了，对好多涉及个人和家庭关系的问题，也就看清了：不考虑你，是我的自由；考虑你，是因为我爱你。无论怎么样，我的事情我做主，别人管不着，别人也议论不着。
My Border Life 